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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盯着那行字,直到屏幕自动熄灭。
黄昏的光线爬满墙壁时,赵桂兰醒了。
她睁眼看到我,愣了几秒,然后表情重新变得刻薄。
“你还没走?”
“今晚我值夜。”我把温好的粥端过来,“您喝点。”
她瞥了一眼:“什么破粥,清汤寡水的。”
“您肝功能不好,不能吃油腻。”
“我都要死了还不能吃好的?”她突然提高音量,“你就是想饿死我!跟我那个白眼狼女儿一样!”
勺子磕在碗沿,发出清脆的一声。
我舀起一勺粥,递到她嘴边。
她盯着我看了很久,突然问:“你多大了?”
“四十八。”
“跟我女儿一样大。”她喃喃,随即又咬牙切齿,“她也四十八了,不知道在哪儿享福呢,肯定早把我忘了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我轻声说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粥要凉了。”
她终于张开嘴。喂到第三口时,她突然呛咳起来,粥沫溅了我一脸。
我扯纸巾擦脸时,口罩滑落了一半。
她混浊的眼睛突然定在我脸上。
“你的疤......”
我迅速拉好口罩:“小时候摔的。”
她的声音低下去,像是在回忆,“我女儿脸上也有道疤。从眉骨到下巴,可长了。”
我的手僵在碗边。
“怎么弄的?”我听见自己问。
“摔的。”她说,眼神飘向窗外,“从楼梯上摔下来。那天晚上......那天晚上......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眉头紧锁,像在努力回想什么。
我等着。
但她最终摇了摇头:“忘了。”
悬了一下的心重重落回肚里。
忘了也好。
我继续喂粥。
全部喂完,我收拾碗勺去厨房清洗。
水龙头哗哗作响,盖过了客厅里细微的呜咽声。
我关上水,那压抑破碎的哭声清晰起来。
我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轮椅上的老人蜷缩着身体,肩膀一耸一耸。
她的手抓着胸口,抓得那么紧,指节都泛白了。
我没有过去。
只是等哭声渐渐止息,才拿着热毛巾走回她身边。
“擦把脸吧。”
她接过毛巾,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,然后狠狠扔在地上。
“看什么看!我没哭!”
“嗯。”我捡起毛巾。
“我就是眼睛进沙子了。”她别过脸,“你明天不用来了,我看见你就烦。”
“护理合同签了一个月。”我说,“您要是实在不想看见我,我可以戴口罩。”
她突然激动起来,“戴什么戴!戴了口罩更像那个孽种了!”
话音落下,我们都沉默了。
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,老小区没有路灯,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。
我开了客厅的灯,准备给她做睡前护理。
翻身时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。
力气大得不像个垂死的老人。
她盯着我,眼睛里有种疯狂的光:
“你说,她为什么要偷那三万块钱?她明知道那是她爸的抚恤金,明知道我要靠那笔钱做手术......”
我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“她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啊,为什么要偷?为什么要跑?”她的手指越收越紧,指甲陷进我的皮肤里,
“三十年......三十年连个信都没有......她真就这么恨我?”
手腕上的疼痛一丝丝蔓延上来。
我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恨,还有恨下面更深的东西——那种被至亲之人背叛后,三十年都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,“也许她有苦衷。”
她松开手冷笑,“苦衷?什么苦衷要偷妈妈救命的钱?什么苦衷要三十年不回家?”
我低头整理她的被角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当然不知道。”她重新躺回去,闭上眼睛,
“外人怎么会知道,那孩子的心有多狠。”
护理做完,我在她床边支了张折叠椅。她吃了安眠药,很快睡沉了。我坐在黑暗里,听着她不均匀的呼吸声。
凌晨两点,手机屏幕亮了一下。
是红花衬衫大妈发来的语音,我调低音量放在耳边:
“小沈,重大进展!我女婿查到沈芷怡的户籍信息了!你绝对猜不到她现在在哪儿工作——就在你们护理中心!是护工!”
第二条语音紧接着进来:
“我女婿拍了张证件照,我发给你看看。你要是见过这个人,一定要告诉我!”
照片加载出来。
像素不高,但足够看清那张脸那道疤。
是我。
我盯着屏幕,直到它再次熄灭。
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,凄厉绵长。
我起身走到窗边,看见楼下的路灯终于亮了一盏,昏黄的光晕里,飞蛾正在扑打灯罩。
一下,又一下。
不知疲倦,不知死活。
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。
我回头,看见赵桂兰在睡梦中又皱起了眉,嘴唇翕动着,像是在说什么。
我走近,弯下腰。
听清了。
她在说:“芷怡......回家......”
我站直身体,从护理箱最里层摸出一个药瓶。倒出两片,和水吞下。
肝区的疼痛暂时被压了下去。
重新坐回折叠椅时,我想起医生把诊断书递给我时的表情。
“晚期了,治疗意义不大。建议你把事情安排好,剩下的时间......尽量让自己舒服点。”
我问他:“如果止痛药吃完了,会怎么样?”
他沉默了很久:“会很疼。疼到......”
后面的话他没说。
我知道是什么。这三个月,我已经在无数个深夜体验过了。
那种从内脏深处蔓延出来的疼,像有只手在里面翻搅,把所有东西都搅碎。
所以我接了这最后一单。
手机又震了一下。这次是护理中心主任:
“沈芷怡,明天来中心一趟,有家属举报你。带上你的身份证和资格证!”